我见到中国的两个武僧,刀砍过来不躲闪,皮肤上只留白印。其中一个凝神静气,可令五个手指冒青烟。
每夜子时,他们盘腿坐在蒲团上。这兄弟俩走南闯北30年不分离。
河南的少林寺,有四个武功突出的和尚,曰“四大金刚”。他们能在少林寺拔尖,也可算是武者中的武者,功夫中的核心。
我在北京见到了其中延虎、延豹兄弟俩。
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场合,有人在吸烟,有人在大声笑闹。
我想听他们的故事,但他们不爱说什么,或者说的我不感兴趣,比如曾在上海主持全世界武术大会,在美国得了什么奖章什么的。我更感兴趣的是故事。
他们练的是一千多年前传下来的功。正规名簿上这样写道:少林寺34代武僧金钟罩铁布衫传人释延虎,少林寺34代武僧铁裆功传人释延豹。
他们两个一入寺就在一起,从来没有分离过,走到哪儿都是两个人,宛如连体人。
他们都姓释,全世界的佛门弟子都姓释,祖师释伽牟尼的姓,佛教这一点挺感人的,普天之下皆兄弟也。
释延虎原名王名珠,出生在河南一农家。从小跟爷爷学习八卦掌,晚上就睡在用新砖碎石铺成的床上,据说睡十年后就可皮坚肉硬抗击打了。
他10岁时独自跑到山东梁山寻师学武,一待数年。80年代初,他来到少林寺。这时,少林寺刚刚恢复,百事待兴,王名珠因已有一身功夫,就被任命为少林武术社总教练。
他1984年削发为僧。投身少林寺29代接法传人释永信门下。这释永信当时才20多岁,就成了国内大寺的掌门人。寺内许多人包括释延虎岁数都比他大,却心服口服。释延虎跟着这位年轻师傅专习“金钟罩铁布衫”功。这个功现在也说不清楚,它违背目前的物理和生理学原理,以水和蛋白质为基础的人体,怎么能突然坚硬如铁、甚至刀枪不入?它是氧气突然密集?还是皮肤角化?
在酒桌上,我看释延虎的肚子微微隆起,用手触碰,果然如叩山岩。
1996年,他和延豹陪师傅释永信到尼泊尔印度,沿着释伽牟尼走过的路朝圣,经过泰国时拜访了老朋友泰国副僧王,副僧王叫来了一泰拳高手与他比试,高手先出手,朝他腹部猛击,突然痛苦不堪。原来释延虎全身收放自如,你无恶意地碰他,只是感觉他身体很硬,如果你猛地击打,他那金钟罩反作用力极大,瞬间坚硬如铁……
再说弟弟延豹,看起来比延虎更有心智。他父亲是一个军队干部,从小把他放在农村老家,这使他能够接触到民间秘术。他从小跟随异人练铁裆功,15岁进少林寺,功夫大长,练得裆硬如铁,可任人踢打而无碍。
铁裆功是中国文化的又一个神秘之处,西人怎么也理解不了,男人最薄弱的睾丸怎么能变得这个样子。兄弟俩在美国摆擂台时,延豹拉下架势,任人踢打,白人这时都很面,比较鲁的是黑人或者混血和拉丁裔。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巴西人跳上台,照着延豹来了一脚,延豹微笑照旧。那人急了、退后助跑,飞起一脚,只听两个硬物相碰的声音。巴西人坐到地上,捂着脚呻吟。他的脚迅速肿了起来,被人扶下台去。主办人上台说,那位巴西人是巴西国家队的足球运动员,脚劲1500公斤。
以武行善,以武助善,就是他们俩要做的。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很难青灯古佛一辈子,因而要往外闯。
1989年,四大金刚去法国,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亲自到机场迎接。那时他还不是总统,他说,我是一个法国公民,欢迎中国神僧到来。
四大金刚到法国是打“擂台”的,在西欧国际武术大会上,各国高手层出不穷,身高力大的西方人掌握了东方的技术后,确实很厉害,往往大级别的比赛中,东方人占不了便宜。而泰国高手又神出鬼没,到处出风头。西方报纸这样评价泰拳手:“他们是很古怪的精灵,他们近距离的攻击快速敏捷,他们的肘和膝盖令世界防不胜防,西方的拳击、日本的柔术和中国的太极拳都败在了他们手下……”
延虎和一个黑瘦的泰拳高手对垒,两人双手合十,互相施礼。随即泰国人不容对方凝神静气,暴风雨般的拳脚就砸了过来。泰拳的拳和膝盖是捶击竹子、牛皮和沙子练出来的,砸在睡了十几年碎砖石的身上效果不明显,于是泰国人又用手猛击延虎的面庞、眼睛。金钟罩铁布衫是有弱穴的,每种功法都有弱处,但泰国人显然没找对,又碰到了如石头一样的皮肤上。等释延虎出手后,“高手”飞了起来,重重落在泡沫塑料的栏柱上。
本来排在下一个、跃跃欲试的法国搏击高手不敢上了。人们高呼:中国之神……
最有意思的一次打斗是在台湾。那是1993年夏天,台北国父纪念馆座无虚席,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。延虎、延豹和其他师兄弟依次上台表演。
表演结束,许多观众仍不愿离场。突然,一位小姐过来对领队说:我们老板说你们的功夫是花拳绣腿,表演可以,实战不行。领队不禁怒从心起,喝问,你们老板是谁?
不一会儿,一个约摸一米九的美国大汉一晃一晃地走来。原来,他是空手道拳手,在美国开武馆,门徒遍及全美各地。
领队问,你是不是演出中途才进场,没来得及看到全部节目?谁知那位美国人说:演出还没开始,我就坐在那儿了。
领队顿时变了脸,大声问:你想怎么样?
美国人很干脆:跟你们比武。
许多记者闻讯过来,把他们围在中间。一些好心人也劝,那美国人是拳王,身高拳重,万一把你们打倒了怎么办?
武僧们先是推避,说是访问表演,不想比。美国人很直,不懂中国文化那虚虚实实的东西,以为东方僧人怕他了,不禁说起大话来。众位看到美国拳击赛时,双方互相的语言征服就可想象美国人那种坦荡的狂妄。
于是武僧们答应比武,并要求与美国人定生死合同。
年轻大师释永信当场宣布:“现在是逼上梁山,如果我们不打,他会马上宣布,少林武术败在他手下,我们就没法表演第二场了,我也无法向父老乡亲交代,天下功夫出少林,这谁都知道……”
少林寺由少林散打好手释延群上场,美国人把西装一脱,皮鞋一甩,扑上来。
美国人身高臂长,一拳打来,延群赶紧招架,怎奈人矮臂短,几个回合下来,头上身上挨了好几拳,最后,美国人竟夹起释延群,几乎把他扔出去。
延虎、延豹在底下喊道,用腿封他的眼。延群听师兄弟一喊,头脑清醒了。美国人又一拳打来,延群虚晃一招,突然转身飞起一脚,正踢在美国人脸上,紧接着又是几拳,五六招过去了,美国人扑通栽倒在地。
这师兄弟俩一身黄袈裟,四只拳头,闯过美国、日本、韩国、德国、澳大利亚等20几个国家,所到之处皆有趣事发生,可惜他们不善于表述。
1990年,我公安武警在广东擒住泰国一黑社会头子K,应泰国警方要求引渡其回国。该人是泰拳高手,曾在东南亚全明星自由搏击赛中拿过第二名,而且内功极高,为防止意外,广东省有关部门邀请延虎延豹协助押送。
兄弟俩和泰方派来的两位警官一起把K押上飞机。泰国警官如履薄冰,给K上了两只手铐,延豹半开玩笑说:“算了吧,别让犯人太难受了。”取下一只,他们有这个自信。
在飞机上,K很从容,他被夹坐在中间,不时跟延虎、延豹开个玩笑。延豹起身向外走时,他岿然不动,腿挡住去路,想看看中国人的内功。延豹略一使劲,只听喀哒一声,K的腿差点断了,把泰国警官的脸都吓白了。
泰国机场如临大敌,手持自动步枪的警察到处游动,K被押上囚车,他回头对中国兄弟俩喊道:“等我几年出来后要找你们的。“停顿一下他又叫道:“让你们当我的卫队长。”
泰国警方对延虎、延豹的武艺很羡慕,极力挽留。兄弟俩在那儿被聘为曼谷警察局武术总教官,教学三个月。回国后,广东省公安厅的领导也极力挽留,让他们一定要教教“我们的战士”。
从此,兄弟俩长期担任广东省公安厅特约教官,后来又担任了武警特种部队教官,中国警官学校教官。
兄弟俩都是上尉军衔,从戎了就没法再修行了。他们知道,这一天迟早要到来。用佛家话说,他们尘缘未了,凡心未尽,有聚有散。
他们一心一意帮助培训公安和武警。1992年来到惠州,当时正除七害,学员们经常白天上课,晚上去灭毒剿匪。队长不让他们跟随,说他们是国宝,不能受伤。经常在半夜,他们听到学员们无声无息地回来,负伤者被抬在其中……
他们想,他们如果在场会拯救学生的生命。尽管他们知道肉体凡胎的功夫练得再好,也只能抵挡刀矛而防不了子弹。
有一次,警方围住了一个贩毒贩枪的巢穴,队长不让他们下车,给了一枝枪,说有人冲过来就开枪。他们看到一会儿抬过来一个受伤的,一会儿又抬过来一个,竟然还有一具学员的尸体。再也坐不住了,抓过两支微型冲锋枪,就冲了过去。
这是一个游戏厅,他们从侧面上到屋顶,透过天窗看到几个毒匪正往外面射击,有一个家伙,点着炸药包就往外扔。他们没开枪,因为如果打不死毒匪,薄薄的屋顶就会被射穿。
他们悄悄商量了一下,就撞破天窗往屋里跳去,那些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,就被能碎砖裂石的手打翻两个。还有一个家伙,手里举着一个点着的炸药包,疯子一样狂叫。本来兄弟俩手中的枪可以把他扫成马蜂窝,但是他们没那么做,人命不应结果在他们手中。延豹跃了过去,足有十几米远,半空中就是一脚,把毒匪踢得翻滚了一丈,随后拣起炸药包扔了出去,只听“轰”的一声,炸药包在屋外爆炸。
还有一次,几个毒贩子远远看到他们,马上龟缩到一个屋里,放下铁帘门,任怎么敲打也不开。这个店铺又没窗户,延虎发怒了,双手抓着铁帘门底,慢慢地把它抬了起来,只听尖锐的金属扭曲声,两根大拇指粗的铁拴子生生被掰弯。屋里七八个毒贩子全吓傻了,把砍刀全扔到地上,乖乖就范。
五十年风雨古寺难忘
“十年闯荡,你们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?”
释延虎想了想说,还是1993年访问台湾。
蒋纬国、郝柏村,还有几位国民党将军们,想见我们少林寺的人。六七十年了,他们一直思念着浙江雪窦寺和河南少林寺。这次见面真是不容易,蒋纬国等人奔走了好几年。台湾当局规定,邀请大陆团体访台,要有对口单位邀请,蒋纬国特意注册成立了中华武学武德总会,并自任会长。
那天,在阳明山下丁先生的花园中,我们远远看见一个清瘦而精神饱满的老人站在门前。他高兴地地迎出两步,向我们兄弟们合掌问询。不用介绍,他就是蒋纬国先生。
大家坐在月下湖边交谈,蒋纬国突然说,我也是少林弟子!
众人顿时都不说话了。师傅问,蒋先生从小练少林拳?蒋先生能错爱本门小艺,真是佛祖造化。
蒋纬国说:“哪里话,我是正规拜过师的入门弟子哩!”“不知尊师是谁?”“家父!”
他也是少林弟子?全场的僧众如闻惊雷一样。
一位姓何的老将军说:“蒋公可是一位虔诚的少林弟子。我曾经陪他去少林寺朝山。他站在山门前,望着石友三烧毁的残垣断壁,痛心之极,骂石友三会遭因果报应!”
众人听着,心里忧忧的。蒋先生说:“我八岁正式拜师,上香、叩头、找公证人、写门帖。那是多么肃穆、神圣的时刻!”
蒋先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,眼睛闪出泪光。
分手时候到了,他送我们到大门外。月光下,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了许多,衰老了许多。他将手下都劝了回去,要单独为我们送行。他知道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我们,他是永远回不去了。
后来,我们听到蒋先生去世的消息,在心里默念,希望他下一世能来少林寺。(《青年文学》2000年第5期沙林文压题照片为 翁一 摄)